再游醉翁亭 去年游览醉翁亭,作文《行吟琅琊山》以记之。文多主观之语,发表于滁州网媒后,跟评者良言善语正之、爱之,盛邀我作客滁州,真心热心,令我感动。
醉翁亭之于我,从游览者角度而言,若纯粹为了打卡而来,则拍几张照片即可,游玩一次足矣;从作文者角度而言,总感觉文字里还差些什么,又触摸不到,故难以释怀,总想再入醉翁亭,徜徉其间,暂忘繁杂事,尽释浮躁心。
今年五一假,送子归校,夜入滁州。五日早,朝雨纷飞中步入琅琊山。繁花闹而亭台默,人迹少而天地宽,烟云淡而山色碧,风雨浓而夏水欢。
先去了琅琊寺,回程时,雨势渐收,入醉翁亭盘桓了许久。
丝雨中,曲桥卧波,青砖古朴,漏窗精巧,黛瓦如鳞,宛如一副水墨画。被薄烟轻笼的醉翁亭就是这水墨画的核心。
曲转而入,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熟悉的“有亭翼然”的醉翁亭。苏轼手书“醉翁亭”匾额悬于门楣,久久凝视:字体既丰腴宽厚,又飘逸舒展。大气开合的结构,银钩铁画的气度,蕴含了苏轼的洒脱个性、跌宕际遇。
环顾醉翁亭,亭东侧山坡上有两株高达十几米的古老青檀,蟠龙虬枝,给人以力量之美;树枝恣肆横斜,揽醉翁亭于怀中;树叶密匝轻薄,既凉爽宜人又不遮挡光线。坡下片状青石层叠如千层糕,上有“醉翁亭”、“二贤堂”隶书摩崖题刻。围墙之外,一湾清流,操琴而去。
立亭上,一亭俯流水,万树生清风。何等快哉!
坐亭上,灰色地砖、赭色立柱、金字楹联、蓝色纹饰,古意盎然;虽四围都是“美人靠”以供休憩,但围而不隔,四面通透,河山美色皆入眼而来。
处其间,可观绿影婆娑,可听碧水喧哗,可念身世浮沉,可叹风云变迁。
是啊!尘世间忙碌者,需要一个这样的亭子,让自己身心都停下来,跳出名利的圈子,隔着时空的距离,透视许多纷繁复杂的人与事,既能看得真切,又能看得淡然:再风云的人,千年历史中皆是过客;再复杂的事,浩渺宇宙间都如烟云。少了惊惧,大事不算什么事;淡了瓜葛,忧心就是闲操心。
“得志,与民由之;不得志,独行其道”,不正是醉翁亭之于欧阳文忠公的精髓所在么?
这亭子,实则是中国文人精神寄托的亭子。
正沉吟间,喧哗声起,游者众矣!各个年龄段的都有,少不了老者的身影,或拄拐或搀扶,仰望亭名,带着崇敬、好奇、满足的神情。一耄耋老者朗声道:“想了那么长时间的,不来打卡甘心么?”
就把热闹让给他们,去其他地点走走吧。
兜兜转转中,依然如上次游览的感觉一样:除了精致的设计、唯美的亭台外,乏善可陈。这里的每一个建筑、每一处题字,都是历代在此为官者或当地达人所为,为什么会给我这种感觉?
思之:这些为官者中,岂能与欧阳公相比!
不谈为政方略,仅就对醉翁亭的贡献而言,我只认可两人:一个是滁州知州王诏,邀请了欧阳公的弟子——著名书法家苏轼,书写了《醉翁亭记》,刻碑传世,这个锦上添花的做法,对扩大醉翁亭的影响有叠加效应;一个是清朝光绪年间的滁州全椒人薛时雨,醉翁亭因战火而毁,清贫如洗、抱病在身的他,摆摊卖字募捐,重修名亭,以报桑梓。虽然题写匾联有欲“不朽”之嫌,但“环山不孤,让泉不冷”的拳拳之心,且再现了醉翁亭的辉煌,还是值得记取的。
为什么其他后来者我不敢恭维?仅就意在亭略谈:此亭原名“皆春亭”,先由明代滁州太仆寺卿毛鹏修建,后由滁州知州卢洪夏重建并更名,他取义于欧阳公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也”,并以《兰亭集序》中的“曲水流觞”意境凿石引水,弯曲绕亭,名曰“九曲流觞”,以供文人雅士“饮酒赋诗”。我默算了一下,曲水两侧都坐上人,可达百余。
如此“风雅”,真符合欧阳公之意么?
我想,这些后来者虽欲追随欧阳公,但均东施效颦,差的不止是心胸,更是境界。差距在于:开放与封闭,养性与纵欲,勤政与渎职。欧阳公的醉翁亭是开放的,共同的,互动的,是与民同乐的;后来者独造一景,以墙隔之,既封闭了自我,也隔绝了人民。欧阳公沉醉于此,同乐不孤;后来者在此,啸聚同流,醉生梦死,有亭联为证:“酒冽泉香招客饮,山光水色入樽来”。欧阳公常在此处理公务,勤政宽民;后来者常醉宿解醒阁,怠于公务。
我在《行吟琅琊山》一文中表达了“一个人,一介亭,一篇文,一座城”的观点,遭到了滁州热心网民的质疑。侠客张留言:“四年之后,欧阳修又贬扬州、颍州、应天府等地。为何欧公的千古名篇《醉翁亭记》诞生在滁州,空前绝后,而不是其他地方?要品‘滁人’,最起码是滁人的‘心境和’与欧公不扰民,不乱为,助推了千古名篇。形成‘前者呼,后者应’的盛况”。
有如此思想的人,是有哲辨思维的人,是有家国情怀的人!
看来我的“欧阳修仅凭一人一文就扬名一座山,兴盛一座城”的观点确实有失偏颇了!
我在游览敬亭山时,思考李白等文人为什么“不厌敬亭山”,得出的结论是:宣城土地恩厚,民风淳朴,是庇佑失落者的天堂。
历代文人同乐醉翁亭,不仅是欧阳修的个人魅力,也必然有滁州人民的原因。
我的“一次写文”、“数次止顿滁州”的经历,或可窥其因。
《行吟琅琊山》中,有对“酿泉为酒”的揣测,有不愿纠缠醉翁亭对联的省略(一是广为人知,二是与文旨无关)。没想到的是,有“皖东海哥”的读者,为我解释了“让泉”的名称由来:泉水实为两眼,但两眼泉水总交替潺潺,相互有谦让之意。礼让、谦让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,与人为修养相符,故名“让泉”——这不就是滁州人具备的谦让美德么?
除此之外,他还发了长长的文字,详述醉翁亭对联的来历及意义。如此的热情,如此的淳朴,如何不叫人感动!?
我在止顿滁州时,常去街头餐馆解决温饱,也就有了观察滁人日常的视角,常会见到邀约者带一瓶酒,花两百块,邀三四个人,叫五六个菜,消半天闲。如此烟火气的生活,何等的逍遥自在!
生活节奏慢,消费水平低,幸福指数高,则人就活得洒脱逍遥自在。不似苏州扬州等所谓繁华之地,人与人之间,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衡量,物质大于精神;再有广东的天气很有热度,但人心的温度不能与之匹配,所以这样的地方可以产权贵富豪,但很少生圣人文豪。
这就解释了我的疑惑,也明证了侠客张的观点:雄文《醉翁亭记》的诞生,滁州人民风淳朴是前提,欧阳公文笔博越是关键,二者缺一不可。
遥想当年,欧阳修贬谪滁州,心理一定是悲怆的,能够在滁州精神疗伤并遂行与民同乐的政治理想。他虽遭遇了刻薄寡恩的上位者,但更庆幸遇见了敦厚宽容的滁州人。 景色好看,游戏好玩,山肴好吃,只是表象;滁人好客,才是醉翁好醉的根本原因!
醉翁亭,果是文化之所。 滁州城,永是宜居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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