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中奉大夫河南布政司左布政使丰山孙公神道碑铭

1941

明中奉大夫河南布政司左布政使丰山孙公神道碑铭

河南左方伯丰山孙公既殁之七年，其弟太守环山君与其继孙世续谓，公归壤，有大学士龙湖张公铭诸竁中，惟墓道有碑，可以明著公之休德伟迹，章示万世，而其辞未立，于谊为阙。乃千里遣使，来请于余。余固素知公，方悲怆不自禁，又安能以不文辞？

昔嘉靖乙酉间，余知滁州，为公梓里，时以赣州守宅忧，得数造焉。见公朝夕惟读书染翰，寒暑不辍，议论多謇谔惊人语，视天下事无一不可为者。处乡，人虽豁然，不作畦疃，而中自峻介，不可干以私，故乡人皆雅重之。

又十有七年，公陟我河南总宪，寻陟右辖，转左。风声所至，有揽辔澄清之意，一切髋髀强御，有干于纪、病于民，或数十年案牍不绝更阅吏数辈不决者，公悉挺然任之，不以他诿。其言曰：吾惟不敢负天子、辱明宪，他非所知。故排难解纷，摧强锄梗。旁观毛悚，将谓鲜终。而公才高识远，预计所极，莫不据法理、中肯綮，悉迎刃解也。用是，虎视蝇营，卒莫能及。而合省群黎瞻依颂说，虽儿童野老无不知公。于是，公才名风采赫然在宇宙间矣。

今去吾河南且十年，世势日殊，纪纲日格，城狐社鼠无敢谁何，至有杀人与盗莫能诘，甚者长吏又虐民，曲媚以图利己。扼腕之士愤叹，举以思公。百姓衔冤茹毒，无所于诉，辄号泣呼公，如世称包孝肃者。

往岁，虏犯畿甸，致厪圣虑有拊髀之忧，一时弃瑕使过，岩穴罔遗，缙绅之议，莫不曰“安能起孙丰山于九原，使破此风波”。呜呼，余所悲怆公者，岂独朋友之义哉！

按大参胡柏泉所撰状，公讳存，字性甫，居丰山下，因以自号。先世为元万户，七世祖讳仁，从高皇帝下滁州，遂家焉。仁生庆，庆生二子，曰聚曰会。聚累战功，升营州前卫正千户。会居滁，为公高祖。会生和，和生允恭，举正统丁卯乡试，历赣州府学教授，以善教名。允恭生序，成化癸卯举乡试，累不第，授建宁府推官。峭直不阿，善理滞狱，闽中称之。生子七人，公其仲也。

公生有异质，博极群书。方弱冠，举正德癸酉乡试，甲戌登进士，授礼部祠祭司主事，寻改仪制。三载，进员外郎。丁生母忧，服阙，进主客司郎中。值今上御极甫冠，公上疏曰: 冠者大礼，古圣王重焉，宜考古礼及祖宗举行之典，以观天下。上嘉纳焉。高丽琉球诸国数贡无度，公裁之，俾有常数。朝鲜使以私觌公，拒弗见，故夷国皆知孙正郎名。客部例设译字生，以办四夷，旧有定额。后多夤缘冒进，弃其本业，而征别用，冗滥持甚，公为议革数十人。庐州六安职供茶，柄事者额外多取，为地方病，郡中奏不便。公复请得裁省如额。

壬午冬，陟赣州太守。赣素多盗，公设方略，擒渠魁王金鏁等十余人戮于市，自是，盗相戒，不敢犯。旧例，赣行广盐，邻郡袁吉临江则淮也。然淮盐贵，远而难，广盐贱，近而易，故三府民多私坏盐法。公为议奏三府亦行广盐，与赣州同，公私称便焉。

癸未以建宁公忧去。起复，丁亥补长沙。长沙赋重且善讼，在湖省最称难郡。公悉心经画，察郡中急务，条上六事，曰迁县治、崇教化、通钱法、留兵守、定禄米、定租银，有人所不敢言者，皆施行之，岁余就理。修岳麓书院，进诸秀异者，讲明理学，躬为陶铸，彬彬焉多所造就。是时，户部得请令天下有司积谷，以多寡为殿最，公积谷至十七万。户部有吉藩，占民田数千顷入供租，名鸡鹅食。初，亩征银四分有奇。由正德来，辄遣官校四出，家至户扰，所掊克大倍其初，民甚苦之。公议请租亩四分，但令有司代征以输。自是官校不得苛民，而貂珰失利矣。又长史司得受词捕人，拘系科索。公入觐，以条列二十余事上之部院，有曰禁受词，以专辅导，指长史也。吏部以为切于诸藩，请通行禁革。故长史不得依藉为奸，坐是怨讐，遂为所构。

抚按思所以全之，乃合疏请调郡，遂补荆州。适保靖、酉阳二酋争地，相仇杀，诏有司鞠平之。抚按知公才略，乃檄以往。至则系二酋于庭，谕以祸福。二酋慑服，即分地为界，勒石记之，争遂解。

在荆二年，积谷亦数万。巡抚都御史凌公阅公二府所积谷甲于全楚，为特请奖励，户部寝之。惟前长沙所构事，勘者多避忌，积数年始得白。

丙申复调处州。处州赋重如长沙，又当瓯闽孔道。公下车即奏便益十余事，如均赋役当照丁田，不当照里数，与蠲贷逋负料价，免派新造战船材值，归并疲敝里甲以省科派，咸切于民隐。处民务力，穑然山郡，苦旱，公为修好溪、偃月二堰，凿洋彭峡，谨其畜洩，可灌田千余顷，民甚德之。所隶十县，岁解钱粮至府，旧有水脚银千余两，公悉革之，无所取。

丁酉升陕西按察司副使，就道，升江西布政司右参政。壬寅，升河南按察使，摘发奸伏，更张事所不便于民者，虽凭依宗姓，一无所避，而又置一二巨室于法。用是，怨日聚，谤日至，而听者又或疑焉，则公之位危矣。赖众论明，寻升本省右布政使，未几转左。公益殚智毕谋，裁藩禄误增之数，以补正支；减诸府冗设民候，以宽民力；革滥保官员俸薪，以节浮费。又诸藂奸积蠹，次第为清，而谗言四出，伏机可畏。公益奋厉不为夺。是岁，虏犯太原，声震两河，总督宣大者得兼制河南，公亟上方略于督府，若曰爱养民力，以破虏计；收用不逞，以散虏与；出捣巢穴，以速虏归；设伏出奇，以剉虏锋；重悬赏格，以购虏首；耀兵防秋，以夺虏气，皆切计也。督府翟公大称善。

癸酉秋，将入簾，值嫡母黎氏卒于任，遂以忧归。乙巳服阙，当调，公叹曰：“以吾之衰迟，尚可任驱驰耶。”即上疏自劾，曰：居官而费不己出，是贪也；慢令不免于致期，是酷也；饵药不绝口，疾也；毁言日至，不谨也；法不行于强国，政无补于民生，是疲软也。且曰：生不遂马革裹尸之志，死当效厉鬼杀贼之忠，乞罢黜。弗允，而公亦不复出矣。方优游山水间，辟园地，筑亭榭，命酒赋诗，以与宾友相娱乐。无何，疾作不起，丁未秋七月也，享年五十有七。以己酉正月十一日葬城南傲鱼塘之阳。

公天性英敏，尚气节，有心计，有胆略，兼文武才。其博物洽闻，至声音星历之伎，农圃医卜之术，无不旁通。为文熊胆藻丽，落笔千余言，倚马可就。敭历中外逾三十年，智足以决天下之疑，力足以任天下之重。临事持法，风采逼人，如泰山乔岳，屹不可动。虽中遭轗轲迍邅，自信弥笃，始终不变。至于出处之际尤识几微，过人远矣。前后名公论荐，无虑十余疏，语皆特异，藉使内秉枢要，外专经营，其设施措置当大有建立，以康济斯世。而竟不获重用，迄于齎志，岂非天乎！呜呼，丰山无论其未尽者，即指已往如长沙减租、汴藩裁禄，平酉阳狱，治郡积谷至十余万，所至皆条上民隐，兴利除害，为惠民计，自今观之，岂易得哉！语曰：威武不能屈，临大节不可夺，公诚有之。惜所未尽者不及于今之时也，悲哉！

公为江西参政时，祖父俱得赠，如其官。祖母邓氏、嫡母李氏，俱赠淑人，继嫡母黎氏封太淑人，生母李氏初以嫡存不并封。李卒，公上疏曰，嫡母在，生母不并封者，嫌于耦嫡也。若生母死且久，亦不得赠，无以伸人子情。上俞之，赠李氏为淑人。公之孝可谓锡类矣！娶崔氏，指挥崔铠女，封淑人。生一子宜之，女一，适郡庠生卢如牧。宜之殇于长沙，公告于族人，以同母弟季之子官之次子为宜之后，即世续也，今年十三岁。

公侍建宁公精于法比，值今上朝典制与诸疏例互相发者附于律，名曰读法，司刑者咸诵之。

有诗文若干卷，奏稿若干卷，环山君梓行于世。

铭曰：孙氏之先，以武功显。在滁以文，代有其选。嶫嶫滁山，爰发其灵，壁立万仞，笃生在公。维公负气，浩然以直。文武兼才，其確如石。清庙典礼，列郡循良。赫赫令闻，治行无双。乃职纪纲，载登岳牧。王臣蹇蹇，匪躬之故。为国为民，直道无难。曷怵于虎，曷畏于谗。人谓公晋，公迄遯止。诗称明哲，易赞几微。譬彼威凤，霄汉于飞。抱灵返璞，故山与息。或出或处，始终一德。天不愸遗，胡不永年。勒石墓左，以永斯传。

（王襄毅公集·卷之十七  碑铭）